落花狼籍酒阑珊

我有我心底故事

 

【漫卷烟火| 16:00】【雨世无双】伏热

上一棒是 @帅飞飞 



      一间不大的平房里坐满了人,穿着短袖衬衫的讲师唾沫横飞地在黑板前讲课,他拿着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个金字塔状的结构图,浸着汗的白色布料就黏糊糊地贴着他的后背。徐无双跟着活动了下身体,扯了扯自己汗津津的短袖T恤,试图让凉风灌进来。但是没有凉风,没有一丝凉意,头顶的电扇假模假样地旋转着,吱呀作响的扇叶徒劳无功地卷动着热腾腾的气流。

 

      应该找点事情做,转移一下注意力,徐无双这么想着,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摸出进门时塞给他的手机。手机是老款的诺基亚,防摔耐用,只是按键不太灵敏,每次按挂断键时必须使很大力气,他并没有什么用这个手机的机会,不过是无聊时找点乐子——徐无双打开贪吃蛇的界面。

 

      徐无双称不上是一个擅长游戏的人,然而在漫长的无所事事的等待里,掌握精髓,甚至是发掘探索其中的乐趣,拯救了他众多几欲昏昏欲睡的下午。在这之后,徐无双发觉自己在游戏方面也许有点天赋,或者说,擅长自娱自乐。

 

      “又玩贪吃蛇?”一个年轻的嗓音在他耳旁响起,带着无法忽视的热气和劣质烟味缠住了徐无双。都不用他抬头去看,徐无双知道他今天一定还穿着那件花里胡哨的衬衫,脖子上挂着的链子随着他的靠近哗啦作响。他脖子上那个破链真的没有毒或是辐射吗,徐无双带点恶意地想着,成天像个上了发条的鹦鹉一样喋喋不休,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话这么密的人?

 

      徐无双勾着自己屁股底下的蓝色塑料凳往旁边挪了挪,“离我远点。”

 

      花衬衫没有再跟过来,老实坐在自己凳子上,伸长了脖子和他一起盯着绿色的手机屏幕,脑袋和屏幕上移动的贪吃蛇同步转动。“……哎哎哎,往下……哎哎往右……小心小心!要咬住自己了!”

 

      “你闭嘴!”徐无双忍住拽着对方领子,冲那张讨人嫌的脸上来上一拳的冲动,恶狠狠地按下了错误的方向键,屏幕跳出GAME OVER的字母。

 

      “喝口水,喝口水。”在徐无双张嘴骂人之前,花衬衫塞给他一瓶冰镇过的饮料,“你吃冰棍吗?老张买了一兜在前面分。”

 

      徐无双无暇理会他的话,猛灌了几口冷饮,几乎要从头顶冒出来的热气只被不太冰凉的冷饮浇灭了一点点,一团庞大的火焰仍在他的身体里燃烧着,没有缓解的余地。“不想动。”他撩了下额前的头发,懒洋洋地说。

 

      从这里走到前面的活动区域要经过一片没有半分遮挡的空地,光是想想都能让人冒出一脑门子汗。徐无双把瓶口拧紧,怼到墙上,再自己把脸贴过去,像一个发高烧的病人一样倚在角落里。花衬衫见他这幅模样,默默转身从后门离开,过了五分钟,叼着冰棍从前门推门而入:“大家听课辛苦了,来吃冰棍吧。”

 

      人群兴奋地一拥而上,四方的讲台被围得水泄不通,花衬衫高举着另一根冰棍,艰难挤出人群,扔给徐无双:“不用谢。”

 

       徐无双撕开包装,一鼓作气地咬下半截,凉意顺着喉咙慢慢滑到胃里,再延展到其他地方,一点点驱动燥热离开他的身体。他感到火焰慢慢变小了,像是塌缩着,冰封起来,困在水晶球中。

 

      花衬衫拎着黑塑料袋满场回收一圈,徐无双把包装袋和棍子扔进去:“谢了。”纠缠着他的燥热此时短暂地退却了,徐无双终于能心平气和地和他交谈。


      “那我们能交换一下手机吗?”花衬衫说着交出了自己的手机。果然,无事献殷勤一定没好事。徐无双把自己的手机扔给他,接过了花衬衫的智能机。

 

      花衬衫的智能机同样乏味,内置的游戏只有扫雷,徐无双在屏幕上戳戳点点,一分钟能重开五六回。“需不要我教你啊?”花衬衫咬着光秃秃的木棍又凑近他。

 

      “不需要。”徐无双用脚抵住他即将挪动的凳子,“别过来。”

 

      “我们探讨一下呗。”

 

      “没兴趣。”徐无双坚决拒绝,又瞥了眼他手里的诺基亚“你该不会不会玩贪吃蛇吧?”他转移话题道。

 

      这一招完全奏效,花衬衫的注意力转回诺基亚,手指灵活地操纵起屏幕中的蛇四处游走:“你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不会玩贪吃蛇?”

 

      徐无双趁机起身,把手机揣进兜里,借着暂未消退的凉意鼓起勇气走进阳光暴晒的楼道。楼道外侧种着一排树,此刻也无精打采地垂着枝叶,并未分给徐无双一点遮挡和阴凉。

 

      人三五成群地聚在走廊另一侧的背阴的房间里打牌,徐无双径直地走到最热闹的一桌旁边,俯下身和其中的光头男人搭话:“孟哥,我什么时候出发接刘老板?”

 

      “对八!”光头男人把纸牌摔在桌上,才抽空和他说上话:“我让孔老二去了,你歇着吧。等凉快了送方老师回城里。”方老师就是在屋里讲课的人。

 

      徐无双应了一声,在屋里转悠了一圈,跟着玩了两把炸金花,把兜里的钱都输得一干二净,又慢慢悠悠地回到教室。

 

      教室后面的空地上多出一架落地风扇,左摇右晃地吹起燥热的空气,花衬衫低着头坐在落地扇的正前方玩手机,没有注意到徐无双的出现。气流从他的衬衫下摆经过,后背被吹起一个鼓包。

 

      徐无双坐回了他之前的凳子,呆了几分钟,感觉比他离开之前还热,大概是风扇把热气都吹到他这边了。他皱眉拖着塑料凳在落地扇的附近坐下,花衬衫余光中扫到了他,满脸堆笑地把落地扇往他这边推了推。“回来啦!”

 

      徐无双应了一声,不得已地和他搭话:“方老师今天几点下课?”

 

      花衬衫抬手看表:“五点半下课,还有一个小时。哦对了,今天晚上有欢迎新学员的仪式,也是方老师主持,大概八点结束。”花衬衫注意到他愈发阴沉的脸色,转而挑起新的话题,“今天晚上有红烧肉,我和打饭的晨哥可熟了,待会我让他多给你打一勺。”

 

      “……谢谢你。”徐无双叹气道,重新投入到扫雷中。

 

      花衬衫说的不假,今天晚上有红烧肉,他和花衬衫一起打饭的时候,晨哥也确实给他多盛了一勺。然后为了这一勺肉,排后面的人和他们打了一架。说起来更像是花衬衫单方面的挨揍,徐无双也没预料到这么大个的人打起架来毫无气势,狼狈不堪地被人拿着不锈钢饭盆和一次性筷子追得满屋乱跑。徐无双趁乱端着两个人的塑料饭盒逃之夭夭,等到花衬衫舔着渗血的嘴角找到他的时候,他都快吃完了。

 

      “你这人也太不讲义气了吧,光看着我挨打,不带帮忙的。”花衬衫边抱怨边打开饭盒盖,看到上面顶着满满一层红烧肉,才转嗔为喜。“这还差不多。”

 

      太阳已经西沉下去,月亮被挡在茂密生长的树丛背后,隐约地透出一点光辉。晚风从海的一边吹来,空气中夹杂着潮湿的味道,清凉的海风逐渐驱散了白日的燥热,徐无双眯了眯眼睛,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介意吗?”

 

      花衬衫摇了摇头,徐无双点上烟,吐出白色的烟圈。

 

      “今天是十五吧,月亮好圆。”花衬衫自来熟地从他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给自己点上,“我都快半年没回家了。”

 

      徐无双没理他。

 

      “我离开家的后暗暗发誓,一定要挣大钱再回去。”他自顾自地说着,“公司下个周就分红,到时候我就能回家了。我要买辆新车,让所有人都看到我发达了。”他冲着夜空大喊:“我发达了!”树林间扑簌飞出几只鸟儿,向着黑暗深处飞去。

 

      有人在楼下大喊:“王老板,知道你发达了!赶紧下来!马上轮到你分享经验了!”

 

      “知道了!”花衬衫向楼下喊回去。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拍了拍旁边闷声抽烟的徐无双:“一起下去?”

 

      徐无双掐灭烟:“好。”

 

      花衬衫上台时一改在台下不着调的样子,摇身一变为公司的新晋股东王老板,逻辑清晰谈吐幽默,有好几个女学员一直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徐无双躲在最后一排玩扫雷,总的来说输多赢少,但比下午玩的好一些了。他不时抬眼看一下那个在台上演讲的青年,口若悬河地讲着自己是如何从身无分文走到今日。

 

      可惜他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这么多钱了,徐无双扇着风想到,下个星期市局收网,花衬衫在台上讲的这些经历,如果属实,那么他将面临的是五年以上有期徒刑及一大笔罚金的判决。

 

      “你刚才眼神不是很对啊。”花衬衫拿着矿泉水瓶子靠着他旁边的立柱说,“我在台上那么激情澎湃的,你却无动于衷。”

 

      徐无双打了个哈欠:“有点困。”他抹了把脸,问花衬衫:“你不是说八点结束吗,这都八点半了。”

 

      “你再玩会儿手机。”

 

      “手机没电。”徐无双给他看黑漆漆的屏幕。

 

      “那你玩我的。”花衬衫大大方方地交出诺基亚,“我的有电。”

 

      “……那你呢?”徐无双问。

 

      “我看着你玩。”花衬衫无比自然地拽过一把椅子在徐无双旁边坐下,“趁着还有电赶紧玩。”

 

      徐无双沉默地打开了贪吃蛇。

 

      礼堂安了空调,清新怡人的凉风抚慰了历经下午高温洗礼的人,但青年离得他太近了,徐无双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青年像一个小太阳一样不断地向外辐射热量,“我以前有个徒弟,”徐无双忽然开口说,“和你差不多大。”

 

      “然后呢?”花衬衫盯着屏幕左下角的蛇,看起来只是在敷衍他。

 

      “然后死了。”徐无双省略掉中间过程,简单粗暴地结束这个话题。

 

      “什么就死了?!”青年不满地啧了一声,目光移到他身上,开始追问,“有你这么聊天的吗?小学语文老师教过,讲故事要有起因经过结尾。你不能讲了开头就讲结尾。”他晃了晃徐无双的肩膀。“你徒弟和你一样是司机吧,出什么事了,讲讲。”

 

      徐无双暂停了游戏,扭头对上他八卦的目光:“我徒弟没遵守交规出事故了,这件事告诉我们——”

 

      “不能闯红灯?”花衬衫抢答道。

 

      “践踏法律就要付出代价。”徐无双把诺基亚扔回他怀里说。“我送方老师回去了。”

 

      “……你这个立意升华得很不错,有空多来熏陶熏陶!”花衬衫在他身后喊道。

 

 

 

 

      “来人搭把手!”徐无双向屋里叫道。

 

      “来了来了!”屋里跑出来一个人,偏偏是花衬衫。“是来送新空调的吗?”他抓着头发绑起一个小揪,露出淌着汗的脖颈,看清是徐无双,对他扬起一个笑脸,“辛苦了,吃冰棍吗,正好给你留了一个。”

 

      徐无双被热的不想说话,只是轻轻一点头,碰巧他车上的空调也坏了,刚才过来的路上热的够呛。“走吧。”两人从车上搬下来空调,送到大礼堂,室内人头攒动,有忙着踩着梯子挂横幅的,有摆桌椅的,他们把空调搬到指定位置后就无事可做,花衬衫领着他去另一个房间拿上冰棍,又回到平房教室里吹风扇。

 

      今天上课的学员看起来情绪十分高涨,即使室内仍旧维持着很高的温度,但是丝毫没有打消他们一丝热情。徐无双扫了眼黑板上万年不变的板书,转头杵了杵玩手机的花衬衫:“张老板什么时候到?”

 

      “……中午吧,估计快到了。”花衬衫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说。“先和大家吃饭,然后下午开股东会。”

 

      “下午股东会你参加吗?”徐无双问。

 

      花衬衫听见问话立刻挺直腰板,自豪地拍了下胸口:“我当然去,听说……”他刻意地降低音量,凑到徐无双跟前,“听说股东会当场分红,我拿了钱肯定不忘徐哥你,必须请徐哥吃一顿……”徐无双推开凑到他眼前的大脸:“吃什么,红烧肉吗?”

 

      花衬衫也想起了前几天的场景,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缩回去玩自己的手机,屏幕上的蛇灵活地爬行着,他看起来还没有消退对贪吃蛇的热爱。徐无双沉默地蜷缩在塑料凳上玩扫雷,巴不得把自己卷成一团塞进电风扇里转一转,好甩掉一身的热汗。

 

      收网行动准时在下午两点一刻拉开序幕,警笛和人群的尖叫声混合在一起,给闷热的空气又添了一把火。太阳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四处奔逃的人群就像是被灌进水的蚂蚁窝中的蚂蚁,从高处看去就是一个个零散的黑点。传销头目当然不会像他们这样惊慌,根据线报,老板会从附近的一条水路搭船离开。徐无双追踪着来到码头,载着张老板的白色游艇已经轰鸣着开出一段,远远地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像。码头旁侧停靠着最后一艘汽艇,一个男人正要登船。徐无双猛地加速冲上去,扯着对方的衬衫领子就是一拳,男人看见徐无双的脸诧异地眨了眨眼,似乎对挨了他一拳这事十分意外。徐无双没给他反应的时间,快速地放倒了他并且拷在了码头的桩子上。“真他妈热。”他扯开领口,擦了擦额头的汗。

 

      徐无双跳上游艇,发动船,沿着耳机里指示的方向驶了过去。深色的西服外套被他抛在一边,衬衫的长袖挽到臂弯处,阳光滚烫地沿着皮肤游走。好在船速很快,有风贴着头发和脸颊吹过,不至于被热的昏头脑涨。

 

      指挥频道里人声交错,徐无双在引擎的噪声和波涛声中分辨出关键的信息:两方在海上开展激烈枪战,张老板在手下的掩护下躲入底舱。徐无双的汽艇到了附近的海域,交战仍在继续,海面下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徐无双跳进海中,紧贴着徐无双不放的灼热阳光终于被迫剥离,温热的海水包围了他,他奋力地向记忆中的方向游去——看到了含着呼吸器的老板。他们同时朝对方开了枪,翻涌的海浪使他们谁也没击中谁,他追上了张老板,不费吹灰之力打晕了他,从背后拖着张老板攀上船板边缘。有人按住了张老板,有人扶着他起身,他抹了把脸上的海水,身上的衬衫湿漉漉地贴着皮肤,但是很快在日光的暴晒之下干透了,只剩下咸腥味停留在身上。

 

      袁局对徐无双带着一身海腥味出现在办公室有些无奈,但也没说什么话,只是指了指坐在邢国良旁边的青年,介绍他们互相认识:“这位是我从市局抢来的高材生王大雨,今年刚从省公安大学毕业,受市局委派在这次打击传销的行动中担任卧底。这位是咱们新安分局的徐无双副队长,以后就是你的师父了。”

 

      听罢袁局的介绍,青年起身热情地握住了徐无双的手,上来就是一个九十度鞠躬:“师父好!我是王大雨,以后请您多关照。”

 

      徐无双点点头,嘴角紧绷着,自觉理亏地一言不发。穿着花衬衫的年轻人还紧握着他的手不放开,徐无双于是决定暗中较劲地捏着他,两个人互不相让,最后携手走出邢国良办公室的时候脸颊泛红,手指发白,很难说是因为太用力了所以分不开还是已经麻木得无知无觉。年轻人的手掌比他大一些,热乎乎地贴着他的掌心,似乎想要把没说出口的话都通过的肢体传递过来,“我真的没看出来你哪里像个警察。”徐无双坦诚地说。

 

      “那说明我的化装侦查技术好。”年轻人得意地昂起头,随后意识到话题即将被徐无双扯远,“你不应该向我道个歉吗,徐队?”

 

      “你当时有机会反击我,但是你没有把握住。”徐无双拖着他的手拐向平时鲜有人迹的走廊,免得被局里其他人看到他和王大雨拉拉扯扯纠缠不清,“所以是你技不如人,不能怪我。”

 

      “但是……你下手真的很疼。”王大雨说,他松开了一只手去摸脸上肿起来的地方,嘶地倒抽一口气。

 

      徐无双冷哼一声,抬起被王大雨放开的手去戳旁边自助饮料机的红色按钮,手指僵硬麻木地在冰红茶的按键处滑了下去,停在了徐无双意想不到的地方——咚的一声,一排AD钙奶从出口滚了出来。

 

      王大雨看了看徐无双,又低头看了看那抹熟悉的绿色,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徐无双弯腰把饮料捡起来扔进年轻人的怀里:“别乐了,拿着冰一下。”

 

      临近傍晚的阳光仍有着不容小觑的力量,透过大幅的落地玻璃将夏日特有的潮热遗留在走廊,徐无双两手插兜在前面走着,夕阳洒在身后,热意缓慢地沿着脊背攀升,这个夏天仍有漫长的日子等待着他。

 

      “师父,等等我!”富有朝气的声音向他靠近了,一如这片夏日的阳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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